综合日语再也不用看

做0做1做3都没有4了让人刺激

恋忘れ草

看名字知极东。普设。国设出没。我确实有点矛盾了,普设我喜欢CP向,但国设就只想搞隐晦复杂的普通感情向……😢

恋忘れ草:即萱草花,在日本,据说将其带在身上之后就能忘记一段痛苦的恋情。

日本人总是很擅长折磨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东西呢。



筑波嶺の 峰より落つる みなの川恋ぞつもりて 淵となりぬる 

仰望筑波岭,飞泉落九天。相思积岁月,早已化深潭。

                                 ——陽成院


又是一起逆行导致的交通事故。本田菊叹息,他只是在警署里睡个午觉,一觉醒来就是傍晚,而交通警//察们已经在做笔录查监控了。事故现场已经被围起来,可怜的行人当场死亡,抢救无效,被推进了太平间。不过也是这家伙活该,边走路边打电话还在车道逆行狂奔——司机也是倒了大霉。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家交警们忙碌着,自己也不好袖手旁观,便帮忙查找起死者身份。那个短命鬼被卡车创得面目全非,手机也摔在一边碎裂开来,他费了很大劲才恢复了里面的部分内容,准备联系家属,却看见了死者生前最后一通电话的联系人——王耀。同名,本田菊安慰着自己,种//国先生总没必要对一个日本普通人屈尊降贵下场扯皮吧。

那边的监控也调了出来,人物照片放大的一瞬,本田菊尴尬地接受着周围下属们投来的惊讶目光——大可不必和自己如此相似。

当调查出来的死者名字也和自己一模一样是,本田菊发出了社畜的悲嚎:

又是一个他们常见的、国//家意识体的人类二重身。



某新闻社总编本田菊坐在桌前,捏着笔,写着每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想写的惯例信,“春雨绵绵褪花色,岁月徒增忧人心……”他伏案奋笔疾书,桌子凌乱,东西被他堆成了小山。“我不喜欢春天,不仅仅是每年讨厌的花粉症,还有它的生机勃勃,就像是在扯着我的领子对我怒吼:你瞧啊,新的一年又开始了,一切都充满了希望,怎么只有你依然如此颓废阴暗,你不属于这个春天,快给我滚出去罢——”

他认认真真地写着,无需斟酌每个词句,下笔成章,手写本心,“我的笔自毕业之后就再未写过一句本音,我按着家父的意思,在报社成为了小有名气的笔杆子,只是完成着上面的宣传任务,有时我也不知我的文章到底只是喉舌,还是爪牙。”

“您的近况如何呢?自从东大毕业后,我再也未能见您一面——想来我们是再难相见了吧。我每每为您写下书信,都忍不住回想起当年旧事,那些偷来的浮光掠影大概是我此生少得可怜的欢愉日子了。”

“真是可笑啊,您或许又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可放心吧,我已经心如枯井,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我期待着您的回信。”

他伏在桌上唯一整理出来的一片空地,面前是端端正正摆上的信纸和笔墨,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气息,他点燃昂贵的线香,拿起信纸,小心翼翼地在线香上轻轻晃动,等到他感觉一字一句都熏透了古朴的清香,才郑重地把它封好,署上姓名邮编。

房间昏暗,但他并没有开灯,只是枯坐桌边,看着天边夕阳一点点溺死在无边的昏暗云海里。

他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陈旧的香囊,把它轻轻按在心口。您能听到吗?他喃喃自语着,里面的忘忧草还是去年夏天塞进去的,早已没有什么香气,流苏也有些破旧,绣花已经模糊了,还有几处不熟练的缝补痕迹。

「忘れ草,我が下紐につけたれど,醜の醜草言にしありけり…」(忘情草,系腰间,旧情仍缠绕,如何称忘情?)他低声哼唱着,在最后一点余晖消失殆尽之际,一点点倒在榻榻米上,蜷成一团,仿佛困在茧里的夏虫,不肯面对外面的冬冰。


作为日本意识体的本田菊一封封翻着这些信,微微咋舌,这样的信件攒了足足两盒子,每一封都仔仔细细写好封起来,却都停在了寄出去这一步之前。到底是人类体的自己,别扭起来也这么死板。这下也好,天人永隔,他再也不用这么折磨自己的心了。本田菊面无表情地把它们收拾整理起来,一旁的大//阪犹豫着问道:“您这是打算……”

“这些信总该有一位收信人。我反正也是要去中///国一趟,就顺便为他送去吧。到底是死者为大。”他轻描淡写地说。

当然,他承认自己也有点好奇这位本田菊和他的“王耀”的故事,但这绝对不是主要原因。

当他叩响那扇门,他已经找好了自己和“本田菊”长相一致的借口,“本田菊”从来没有在信里说过太多家里的人和事,那么自己就是他的双胞胎哥哥。然而,当那张成熟版的熟悉脸庞出现并看向他时,表情却全然是陌生和疑惑。

“请问…你找谁?”

本田菊有点诧异,“啊…您是王耀先生吗?”对方看上去像是稍微老了一点的那位王耀,然而娃娃脸到底是不显老,看不出来是四十岁的副教授。

“是啊,您是……”

“哦,您还记得本田菊吗?”

对方居然一脸茫然,“啊……?我并不认识这位……”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就是东京大学的那位,应当是您的校友…”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位,据老师说这位的文章写得极好。可那时我也忙得很,未曾拜读过,也没见过真人…请问怎么了?”

本田菊定定地看着他,“……哦,他前几天不幸去世了,可打的最后一次电话是给您的……”

这下王耀也傻眼了,“啊?这…真是可惜了。可是我并不知道打给我的是他,我前几天确实接到了一通来自日本的电话,可我刚接通,只听见对方刚问了我的名字…他就突然挂断了。我还以为是诈骗电话什么的……”

本田菊没有再说什么了,确实是挂断了,不只是电话,而是连着命一起。“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失礼了。”他默默转身离开,来时手里拎着的沉甸甸的两盒子信,此时却轻得如同羽毛。他走到巷口,等在那里一脸好奇的大/阪目瞪口呆地看见他掀开了路边可回收垃圾桶的盖子,把两大摞信件扔了进去,盖上盖子一气呵成。“走吧。”本田菊一身轻松,“会议要开始了。”

他看看表,时间其实还来得及,于是慢悠悠地走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出他本以为是惊天动地的爱情悲剧原来压根是场令人捧腹的喜剧。他忍不住轻笑,倒也对得起自己的好奇心了。



对于普通人本田菊而言,王耀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还是在他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随着家人去了中//。国旅行,他自幼体弱,到了那里后就只能在酒店里躺着了。1999年的北//京夏天闷热,艳阳一天挂到晚,人群熙攘,来到这里对自幼喜静胆怯的本田菊而言就如同一朵野花被挪进了花展,他不喜欢东京的浮华冰冷,但也惧怕这里的朴实热闹。家人们都兴高采烈地去爬长城看故宫,他只是躲在房间里,昏昏沉沉睡着。

那天外面似乎很吵,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懒劲最后败给了好奇心,悄悄跑了出去——人们扯着横幅,上面是他看不懂的一些汉字,他穿梭在人流里,看见一张张带着愤怒和热气的红彤彤的脸,和他们挥舞着的旗子一样。四周喊声震天,“坚决抗议北/约侵犯我国主权!”“帝/国/主/义,还我同胞!”这些他自然听不懂,废了好大力气才从呐喊着的人群里挤了出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了异国街头,不会中文,也身无分文,他站在路边手足无措,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嘿!”有人拍他的肩,他转过哭花的脸,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大哥哥正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他的打扮在本田菊看来有点奇怪——朴素的运动服,脸上贴着红旗子,手里也拿着横幅,“你怎么了?”

他听不懂对方的询问,努力冷静下来,用英语努力地表达自己迷路的窘境,青年听懂了,有点好奇地用英语反问,“那你是外国人吗?”

“是的…我来自日本。是和家人一起来中//国旅游,可是现在我迷路了…”

他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一开口却是很标准的日语,“原来这样…那就刚刚好啦,我是北//京大学日语系的一年生,你现在可不要到处乱跑了,我带你去附近的警察局,他们会帮你联系你家人的。”本田菊只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点了点头。青年看着他腮帮子上的眼泪,忍俊不禁,“别哭啦,都是半大小子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啊。”本田菊迷惑地眨眨眼,瞬间的羞耻感带着热度就慢慢爬上脸颊,把眼泪也蒸发掉了。

大街小巷里似乎都是愤怒的人群,他怯生生地躲避着他们,紧紧跟着那个青年,他回头看了本田菊一眼,露出温和地笑,拉住了他的手腕,“别怕,我们只是在游//行而已。跟着我。”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骨节分明,和自己有一样的字茧——本田菊心下莫名一喜,他喜欢写东西,而这个青年也是拿惯了笔的。他乖乖地被他一路牵到了警亭门口,然而现在值班民警似乎去维持秩序了,他偷偷看着青年,他似乎并不打算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于是两人一起坐在了里面的长椅上老老实实等起来。

“那个…”本田菊鼓起勇气,问出了他憋了很久的问题,“请问他们是在做什么呢?您似乎也加入了这场游//行呢。”

他似乎没想到本田菊会突然这么问,但毫不掩饰地回答道,“虽然你可能不懂,但…欧洲那边,北/约无端轰炸南联盟,我们的大使馆也被轰炸了!三条人命啊!这是什么暴行!”他说着,越发义愤填膺,但看了看本田菊,又平静了下来,“这就是我们游//行的目的…你可能不能理解吧。没关系的。”

“我理解的。”本田菊突然开口。

“啊?”他有点诧异。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我听父亲说过,在日本也曾经经常有这样的事,也是像您一样的大学生们…虽然他认为这幼稚,但我认为这是无可奈何的愤怒之举,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所爱土地的尊严,又怎么会愿意如此热切地呐喊心声呢?”

青年听他认真说着,用赏识的眼神看着他,“你知道的不少…不错,以后适合写文章,肯定是一把好手呢。”他赞许地笑了,爽朗明亮,“我叫王耀,你呢?”

他的心口噗噗直跳,刚要开口——

“嘿!这是怎么了?”巡警回到了警亭,“这是谁家小孩啊?”

王耀连忙解释来龙去脉,警察立刻认真起来,在联系到了酒店前台,通知上了心急如焚的家长,王耀也舒了口气,“行啦小朋友,以后可别再到处乱跑了。你的家长马上就过来接你了。”本田菊点点头。

“那个,”他突然产生了极强烈的预感——如果现在不说出自己的名字,就要一辈子错过了。

“我叫——”

“耀哥!你怎么跑这来了?”

一个女孩抱着传单跑进来,“我们都在找你呢!”

“抱歉抱歉,我这不是做好事儿呢……我们走吧,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王耀坚毅地对她说,又回头冲本田菊挥了挥手,两人离开了警亭。

本田菊呆呆愣在原地,他看着长椅上王耀落下的一枚小小香囊,鬼使神差地拈起它,轻轻揣进了裤子口袋。

王耀。他心里默念。

素敵な人ですね。

他刚刚说,自己是…北//京大学吗。

没关系,会见面的。十三岁少年的心里懵懵懂懂、摇摇晃晃地竖起了一面憧憬的旗。


升入国中的日子没什么新鲜事,校园里的樱花开了又歇,三年级时,他第一次收到了女生的情书,父亲约谈自己的频率越来越多,“你现在就该制定好自己的未来了,菊,每一步每一处都要好好考虑,上什么高中,什么大学,现在就要开始努力,将来进入政界,我也会让前辈多加提携……”

啊,又来了,本田菊看着口若悬河的父亲,目光渐渐散向庭院,紫阳花开得正好,淡淡清香,勾着人心痒痒。他哪里是在问自己的打算呢,只是在潜移默化地给自己布置任务而已。自己从来没有理由拒绝。

回到房间,他打开了电脑,抱着几分期待打开了网站,期待自己前几天发出的笔友征集是否有回应,果然,他收到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对方似乎是个年纪稍长的学日语的中//国人,等等,他的手颤抖着打开了对方的信息界面——

此人首页的照片,是北京的街头一个举着横幅的呐喊青年,那张在本田菊记忆里快要模糊的脸一下子重现复苏,他跌坐在榻榻米上,不可置信地翻箱倒柜,找出那只小小香囊,平生第一次跑到家里的佛龛前双手合十深深一拜。没有结束,还早着呢!他止不住窃喜的笑,他装成普通女生,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对方的身份,他还是那么温和有礼,再次重申了王耀这个名字。没有错了,本田菊激动地敲着键盘打下一长串字又删掉了一大半,最后,他只是在日历上的今天画了一个圈,写上:

我的蝴蝶飞回来了。


本田菊并不知道当时中//国的网络情况,乐观得到底太早。那段日子他差点让父亲以为他交了女朋友,实际上他只是热切地等着每天不知何时会来的一条信息,有时,他找出对方句子的语法错误,还会模仿着小女生的样子,逐字逐句改好后打上颜文字。

“王さん,机会的日语大家多用チャンス而不是機会哦,这已经是第三次犯错啦。( ᖛ ̫ ᖛ )ʃ)”

“啊?对不起…果然中//国人还是喜欢用汉字词而不是外来词呢……”

他像快渴死的人恨不得把树叶嚼干一样只为获得那一点水汽一样,把王耀的信息字斟句酌——得出一点破碎的信息和感情,之后就傻呵呵地开始欢天喜地。然而对方的回信似乎越来越少,他开始忐忑,然而心里还是有些侥幸——说不定他只是忙于学业呢?

结果就是那个年代常见的跨国网聊结局,从某一天开始他没再受到一句回应,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老天好像就喜欢安排这样的戏码,而演戏的人却真遭了秧。

下一次吧!下一次!他们会再见的!本田菊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从低迷里很快站起来,他仔细翻看着聊天记录,王耀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想我大四毕业应该会去考东大的研究生吧。

一句模糊飘渺的话,成真与否谁也不知道。他的选择是义无反顾地当了真,高中开学第一天,他在房间里挂起了横幅——目标东大。父亲倒是很满意,本田菊国中时多次莫名其妙地暗示要去中//国北大留学,正想着该如何打消他的念头,他就自己乖乖改了性子。


三年寒窗在哪个地方都是一样的苦,他埋头苦练的身姿一度被传为学校的盛景。疲倦时,他只是拿起笔,写下一些随笔感叹,居然在杂志上发表了不少回。他的散文和小说都别具一格,打破了日本文学物哀的框架,反而更有豪壮的武士扼腕之感,文笔虽稚嫩,褒贬讽刺起来却是像一套居合斩直击要害干脆利落。

就像是王耀的祝愿灵验了一样,或许他天生该吃这碗饭。纸笔本是他学习之余解闷的东西,现在则是他的一把小巧精致杀人不见血的武器。他肆意写着那些文字,字体秀气端庄如同朵朵樱花,可内容读来却是压着杀气的太刀。他捏着口袋里的香囊,它就像是诸葛孔明的锦囊一样,灵感从里面迸发出来,为自己唤出笔下千军万马。


“这篇文章是你写的吧。”父亲正坐在他面前,气压低的他有些发冷。

“是的。”他咬牙承认。

《折菊》是他的愤怒之作,驻日美/军的胡作非为经常登上新闻却又被默默压下,他莫名想起拿着旗子涨红了脸怒吼的王耀,便拿起了笔——他无法出门游//行,那么就让口诛笔伐代他行之。他把它寄给各大出版社时,甚至觉得王耀就在身边赞许地望着他。

可现在望着他的是父亲。

“我拦下来了。菊,你好好想想,这样的左///yi作品,一旦发表,你的前途该当如何?你的东大梦呢?”

“父亲,我们难道不该去改变吗?既然要投身政界,就不得不先从这几处痼疾除起,我想——”

“你真的以为你的作品能有一点名气是因为那点子聪明劲吗?!要不是为父的支持,你看看那家杂志社会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高中生坐井观天的废话!”

本田菊如遭雷劈,“不……您在骗我…”

“你好好想想吧!你的前途就是我们家的命运,你该不该这么不负责任,能不能用你幼稚的几篇文章来换一场大祸!”父亲说完便站起,冷冷走了出去。

他只是静默地呆呆跪坐在那里。


“你何必这么打击他…”本田夫人低声劝着气冲冲的丈夫,“他的文采真的很好不是吗…我想着倒也不失为一条路……”“你又跟着胡说八道!不这么让他彻底放弃,还有两个月高考,你希望因为这点事让他的前途受损吗?”

她默然不言,只是担忧地看着自己愤怒的丈夫,他总是如此。


本田菊意外地没有低落太久,而是专心复习起来。他只是攥着那只香囊,是的,考上东大,然后见到他,一切就会有新的开始!自己会在学校里诞发新生,走近自己的憧憬,告诉他自己的笔没有放下……

当他拿到录取书,终于走进了这所大学,他确实如愿以偿了——那张梦里神交过无数次的人的侧脸,他直接扔下了行李,就要跑过去喊出自己五年阔别的名字…等等,他这是要去哪?

王耀回头,用怀旧的眼神扫视了一下整个校园,包括不远处呆站着的本田菊,当然,他不认识他,因此眼神没有半点停留。他很快走上了那辆欢送赴日交换留学生归国的巴士,一骑绝尘。

他甚至不知道这里来了一个记挂了他五年多的少年。

本田菊浑浑噩噩地走出人流熙攘的大学,走向自己租好的公寓——太可笑了,他甚至在担心万一王耀来自己这里与自己秉烛夜谈后会不会无处休息,而选择了大些的公寓,以及两床被褥。手里的笔滑落摔得破碎,费力考上的东大此刻明明人潮汹涌,却空旷得仿佛毫无一人。

路边花店的架子上,出现了少见的新面孔,橘黄色的小小百合状花朵,本田菊看见水桶上的介绍:

恋忘れ草

他掏钱买了一捧,拿着它们走回了公寓,大学生活的第一天开始了,他想。

可是来到这里的意义从第一天开始就已经消失了。

他拉上窗帘,把小花一朵朵揪下来,一朵朵制成干花,一朵朵塞进香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打湿了它,本田菊仰头,眼泪纵横流下。无论如何,起码能先自在痛快地哭一场了。


他还是会偶尔写一点东西,只是很少去发表了,东大文学系的教授们倒是赏识他,其中对他最上心的柳田老师总是语重心长地问他:

“你很适合在这方面发展,只是你为什么偶尔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或许你没发现吧,我看了你高中时写的文章,虽然尚显幼稚,但朝气蓬勃,下笔有神,你现在的文章虽然成熟了不少,却总是带着几分悲悯——乃至怨气。我想,如果你不介意,和老师我聊聊也是好事。”

他每次都是在对方失望的眼神里低头躲避着,轻声说着抱歉匆匆走开。他握着发汗的手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啊…仅仅是父亲的打击吗?


柳田老师正和量子物理系的主任老师聊着天,本田菊路过,便恭恭敬敬低头致礼,从二人背后走过,却捕捉到了一个他埋在心底都快没了念想的旧名字——王耀。

他顾不得失态,近乎无礼地插入了二位师长的谈话,好在二人没有介意他的鲁莽,反而聊了起来。本田菊这才渐渐知晓了那些他曾极想参与却全部错过的王耀的部分人生:他是大四毕业来到东大交换留学一年,性格与人为善,尊师重道,学起东西孜孜不倦废寝忘食,在实验室一蹲就是一下午,思维能力极强。这如何叫人不喜欢?虽然说后来回国了,但指不定会再次来东大读博呢。那位老教授得意地聊着。旁边的本田菊却双眼一亮,柳田老师惊讶地看着从来不苟言笑的本田菊露出了一个半是欢欣半是委屈的别扭的笑,忍不住开口问道:“本田,你认识那位吗?”

“不…不是…”他似乎依然沉浸在飘飘然之中,说起话时也有些意乱神迷,“是的……我认识…但他并不认识我…”他胡乱道了谢,离开时甚至差点被自己绊倒。

我又能等到我的光。本田菊在被子里笑出声,他早就明白了自己对王耀的感情已经不是简单地仰慕和憧憬,随着年龄增长,已经带上了欲望的色彩。可他居然很快接受了这点,甚至以王耀为对象幻想过。仰慕,憧憬,欲/望,渴求,着迷……这些融合起来才是自己对他最完整的爱意,缺一不可。他闭上眼,梦里也是那年夏天的北//京城,漫天的红/旗把天空晕染,王耀温暖的手,微笑的脸。


他没有爽约。在本田菊大四那年,他确实回到了这里,和夏天一起如期而至。硕博连读的有为青年拉着行李和本田菊擦肩而过,他愣是压制住了自己想冲过去抱住他的冲动——对于王耀而言他们甚至是初见呢,他总得礼貌一些,温柔一些。他远远地望着他,看了又看,因为够远反而不必躲闪遮掩,一瞬间竟然和那些他最不喜欢的感叹情郎薄幸的闺怨词人歌者共了情。他看上去挺拔得像棵松树,颜丹鬓绿,轩然霞举,衣着依然是朴素无华,多了一副黑框眼镜,平添几分书卷气——但只有我知道,他窃想,只有我知道那双拿着书本的手也曾举起过勇敢的战旗,那温文儒雅的书生脸庞也曾怒发冲冠像个将军…

只有我知道。

告白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有花有月,在无人之境轻轻吐露埋藏得都快发烂的可怜心声,他的情书甚至只写到了一半,就逐渐发现了既可怜又可笑的现实,王耀忙得可怕,自己的学业也渐渐忙碌,他绞尽脑汁想要营造一次交织,然而他一个文学系的学生总不能闯入深夜依然点着灯的物理研究所吧。他突然开始一鸣惊人大放异彩,大量在校刊上发表文章,参与校园活动,和多位教授打好关系,父亲称赞他的八面玲珑心总算开窍,开始为未来铺路了,他不知道的是,本田菊只是在像个幼稚笨拙的小孩在努力吸引喜欢的老师的注意。

本田菊躲在办公室外,忐忑不安,王耀就在里面,和几位老师聊着天,一扇门隔着的是几个谈笑风生的局外人和一颗火烧火燎的恋心。他耐下性子偷偷听着他们的交流,却意外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本田菊?那可是我的得意门生呢,我们文学系的才子,你也看了他的文章了,如何?”

心悬到了嗓子眼。

“不折不扣的才子呢,我虽然只是个搞理科的,高中的时候却也爱附庸风雅,写写东西,大二的时候转专业到了物理系,就渐渐放下了……现在看到这些年轻人写的文章,也只能羡慕啦。”王耀热切地赞扬着,可能有过誉的成分在,语气却是认真。

太开心了!本田菊甚至想在办公室门口打个滚。

“哈哈哈,你可是很少这么夸人呢…”

“王さん的性格这么好,和女朋友一定关系不错吧。”


唉?


“哈哈,您别打趣我啦……她留在国内读书呢,等我完成学业了,各位前辈们说不定就能收到我的请柬啦。”

“真的啊!哎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当然,现在我还是专心学业,这才是最重要的……”

“唉?这么说可有点过分哦…”


剩下的本田菊已经没有力气听下去了,他就那样停驻在门口,他看见自己的人生像是被狠狠切了一刀。像是走在漆黑幽深的隧道里,看见光芒迎面而来,他刚要喜极而泣张开怀抱去迎接,就发现那其实是一辆时速飞快的迎面驶来的列车。

破旧香囊里再一次装上了那些小小花朵,他连着两天请了假,第三天出现时看上去一切如常照旧。他甚至很快接受了现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自然地想,他本来对自己就是并无爱意,自己又有什么损失呢?唯一可惜的只是万字情书作废而已,我爱他,那么只要简单地爱他就好,何必要他也一样爱自己?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天才,想通了这一件事一切也就豁然开朗了。他报复式的爱意像被突然扎了一针的装满水的气球,尽数喷涌而出。王耀开始收到每日悄悄在柜子里抽屉里出现的各种小礼物,它们渐渐从一小盒水果,发展到一盒子价值不菲的点心,再到烫手的昂贵外套围巾,王耀的态度也就从一笑置之到开始写婉拒的纸条再到直接把东西放到失物招领处。更让他感到不适又奇怪的是,自己毕竟是外国人,收到的排挤和欺负并不少,他孤身一人在外研学也只能能忍就忍,但那些人就突然一个个收敛起来,看到自己就开始绕路走,他虽然乐得自在,但也有些拘谨。有人笑他是不是被谁家的大小姐看中了,他的态度则很明确:闭嘴,我有女朋友。

他犹豫许久,最终只是在一张小卡片上写下一句话后塞进了柜子。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请捧旧花归。


第二天打开柜子,里面这次意外地没有任何东西——他松了口气,看来某位好心的小姐到底是体谅他了。拿出里面的鞋子,手指却还是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激得他猛一缩手。再拿出来一看,是一朵已然半蔫的花朵,橘黄色,百合状,依稀看出来像是萱草花…他捻起这朵可怜的小花,最终叹息着把它抛在了一边。


“您是说……美/国那边的学校吗?”

“是的,麻省理工大学…我想,我们可以推荐你去那里继续学业,你是如何考虑的呢?”

“是的!感激不尽!”王耀激动地点头,他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然而这个好消息还没来得及被分享给家人,对方却突然回绝了自己的申请,莫名其妙又可恶至极。低落又愤慨的他只能一言不发地喝着闷酒,听身边的同窗苍白无力的安慰。

“我只想知道原因。”他只是这么说。

原因其实很简单,但他问错了人,本田菊心里就清楚得很,不需要别的什么,一张王耀那年参与反对北//约轰炸的游/行的照片就能立刻撤销名额。父亲说的对,他平静地按下匿名邮件的发送键,一篇文章,一封信,就能简单地断送前程。

可我只是想留住你。

我追不动你了,我的蝴蝶,我已经追逐你跑了十年,我现在只想停留在这里,远远地看你飞舞在这片花园就好了,请为我停留一刻吧。

我真的没有力气再追下去了。

他瘫倒在榻榻米上,嘴角上扬,眼泪一直流进了胃。


王耀如他所愿,在这片花园里又多驻足了一年,之后就回到了他的故乡。这是本田菊无法拦住的,他也没有拦,只是不假思索地申请了前往北大留学读研的名额,我当然可以再追下去——他癫狂地笑着,父亲的怒吼和打骂飘过鬓边,他不在乎了。他轻轻松松收拾东西离开家门,一路到达了机场,在检票的前十分钟才总算冷静下来,接了家里的电话——这可能是最后一通了,他自暴自弃地想。


“本田菊,你的母亲心脏病发了。”

“我自然叫不回你这只白眼狼,只是通知你一声。”

“你即将失去你的母亲,之后也许很快就是父亲了。”

“如果你还有最后一点良知,就立刻来医院。”

在飞速开往医院的出租车上,司机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位上车之后就没停下来过歇斯底里的哭泣的年轻人,憋了半天,只能磕磕巴巴地说出“男儿有泪不轻弹”,结果是短暂的沉默,和更加悲痛的哭嚎。

我要放弃你了。

必须要放弃了。

像是被人从一场十年沧桑美梦里一巴掌拍醒的痛楚感,结结实实地落在脸颊上。从身体到灵魂被贯穿的大彻大悟逐渐消散后,剩下的只有无穷的悔意和剧烈撕扯的痛。


之后是足足十二年的沉寂,唯一没改的他每个月都会展纸挥毫,写一封不会寄出的信,王耀,从梦中情人到精神寄托,最后干脆成了一尊立在他心里的枯坐佛像,一个信仰符号,一针止痛剂,一朵忘情草。有时他会自嘲忘却竟然也不难,自己那十年的疯魔狂追就像是镜花水月,大抵是年轻吧,他醉倒在居酒屋里默默想。

编辑的生活倒也不累,三十五岁的他早已心如止水,他没有进入政界,在父亲面前最后倔强了一次,而现在,他倒再也不会生气了——本田菊已经是失怙之人了。

回首荒唐往事,他只觉得疲倦不堪,香囊挂在包上,看着那破旧流苏晃荡着,依稀是某个人的背影,也有一缕青丝摇晃。“本田?”他回过神,“是,社长。”“这次还是调职的事情…我们在北京的分社,需要有人去管理运营,我这边果然还是觉得你最适合。你的意思呢?”

“是。”他恍惚地点着头,北京,夏天,红/旗,手掌。老天爷,他怎么就忘不了这件破事!“哦……还有,这位——王先生,他会日语,我们特地邀请了他来为你担任几天翻译,他可是相当不得了的教授,还是你的校友呢…”本田菊边听着这些字字刺耳的话,边抑制不住颤抖接过那份资料——王耀微笑的脸再一次出现在上面。他在心里哀叹着。

好久不见。

走在回家路上,他只想对天大骂,它到底想如何?次次相遇,次次错过,次次绝望,次次重逢,如果想彻底拆散,那就让自己十三岁之后干脆再也和他毫无交集,如果有心撮合,那就让自己在大学里说出爱意,可偏偏是这样的折磨!

可说到底,自己现在就是真的放下了吗?他想起那些信,那只被自己珍藏二十多年的香囊,忘情草没能让自己脱身苦海,反而让自己一生沉了底。

他拿起手机,上面是刚录入的电话——简直是滑稽,这是自己爱了小半生的人,却是第一次知道他的电话。

他缓缓按下拨打键,铃声响起,他紧张得开始呼吸发颤,干脆跑了起来。

去了中国,然后呢?

见到他,他或许还记得自己,或许不记得了。然后呢?

他也许还未婚——结婚了也没什么,自己不会再那样无知轻狂地打扰他的生活了。然后呢?

只是当朋友吧,够了,真的够了,自己一开始就该只想和他做朋友的,只是聊聊天,写写信,下棋喝酒,只聊往事荣耀,不提风月情仇。然后呢?

电话接通了,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声音隔着二十二年的厚重往事和千里之外的汪洋大海响起,“喂?”

“请问是王耀先生吗——”一辆卡车带来猝不及防的剧烈撞击,他甚至没来得及说出名字,手机就飞了出去,眼前迅速变得漆黑,可他却觉得无比平静。只是有点遗憾。

直到最后,他还是连名字,都没有亲口对他说出。


作为日本的本田菊并不知道那么多,但毫无疑问的是,他见识到了一场啼笑皆非的尴尬喜剧,主角明明随时可以走近爱慕之人,与他并肩,可也就是他自己活该懦弱扭曲,非要等别人发现,等别人来问,就这么等了二十多年,不过也幸好这闹剧被物理打断了,倒也不失为一场好戏。

大//阪还是好奇,不停地问着他那位“本田菊”的故事,而他只是笑着说不知道。

谁知道呢,但绝对不会是什么舒坦的经历。毕竟这是一场从头到尾都只感动了他自己一个人的漫长苦恋,伪恋,恶恋,被自己打动得一塌糊涂的人能有多清醒,过得能有多快乐?

不过,我也没资格嘲笑下去了。我花了近千年才放下的东西,凭什么要他用人类短短的二十余年来舍弃呢?

不过,这是已经烂在肚子里的秘密,他既然已经放下了,就再也不会诉之于口。

“嘿!”身后传来远远的呼唤,他转身,是那位“王耀”先生,他跑得气喘吁吁,看上去是急忙追上来的。

“怎么了?”

“你,你怎么把这个丢在我家里?你从哪找到的?”他语气激烈,晃着那只香囊,“这是家母送给我的十五岁礼物,后来不知怎么弄丢了…但我可以肯定就是这只!足足几十年没找到它!”

本田菊一脸无辜,“这只是我在那位您已故校友本田菊身上找到的遗物之一,想来是我不小心落在您家了。您既然说是您的,想必是他见过您,捡到了您的失物吧。”

说完他就继续慢悠悠走开了。


王耀目送那人离开,才后知后觉颤抖着打开了那只香囊,抖落出了里面的东西——是眼熟的花朵,橘黄色,百合状,依稀看得出是萱草花的干花。


End.


好长啊……自己看着都觉得累,但是懒得分上下pa了。

本田菊早就放下了,但“本田菊”将被永远困在爱别离恨无常的轮回里,注定次次重逢,次次饮恨抱憾了。

谢谢看完的友友,求个赞或者评论吧,这篇文真的又臭又长但是又舍不得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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